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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2章 八月蝴蝶黃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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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雙鯉出國留學的時候, 明玥由明岱川單獨帶過一段時間。

明岱川喝了一肚子洋墨水, 又裝了一腦袋武俠小說, 能做出精美的設計圖, 也能帶好一家公司,但論到帶小孩,他就不是那麽擅長了, 蒙頭蒙腦宛如一個新手村出來見世面的莽撞少俠。

明玥是個非常懂事而貼心的小棉襖,明岱川對這個女兒愛極了, 對她輕言細語,含在嘴裏, 捧在心裏, 生怕她受到哪怕一點的委屈;但他又怕自己對女兒太過溺愛,於是又嚴肅認真地抱著豆丁大的女兒, 給她講人生的大道理。

明玥就紮著兩個麻花辮, 趴在爸爸的膝蓋上,聽他講《白雪公主》——她的爸爸告訴她, 善良的人會受到命運的厚待,然後在生命裏開出璀璨的花來;

聽他講《醜小鴨》——她的爸爸告訴她, 勇敢的人會獲得幸運的青睞, 夢想的光會照進生活,然後長成美麗的白天鵝;

聽他講《龜兔賽跑》——她的爸爸告訴她, 堅持不懈能贏來天道酬勤,汗水才能澆出甘甜的果實。

明岱川教了她許多許多的道理,想讓她擁有這些美好的品格, 但唯一沒有教給她的,是如何面對人群交際之間產生的摩擦,如何面對勾心鬥角的爭奪。

她以為天賦和努力會為她換來成就,但這個機會如今已經被人剝奪走。

明玥很難過很難過。她為了這一支舞蹈,已經訓練了三個月,腳尖因為連續的長時間旋轉長出了水泡。她在晚上對著光把這些水泡用針挑掉,未等痊愈,就繼續綁上舞鞋。

其實特別疼。

就好像是美人魚變幻出雙腿之後,走在刀尖上的刺痛。

明玥安慰自己啊,這些都是值得的,哪一個舞蹈家不是這樣過來的?她既然喜歡舞蹈,喜歡舞臺,就得吃得起苦。

在看到夢想的曙光之前,要先經歷生活的苦難。

於是她沒有掉一滴眼淚,也沒有對任何人訴苦,包括她的爸爸媽媽,也包括周自恒,自己咬著牙給傷口抹藥水。

但只是一夕之間,她堅持的理由就化作了泡影。

長達百天的練習輕飄飄地散作粉塵,然後被人一吹,就吹走了。

明玥從辦公室出來,每走一步,都覺得腳尖生疼,可她明明穿得是一雙寬松的平底鞋,柔軟而舒適。

那大概是她的心有點疼了吧。

明玥這樣想,擡頭望著天,使勁地眨著眼睛,把眼淚憋回去。

她蹲在了廊柱後面,雙手抱著膝蓋,貼著墻壁縮成一團。

周自恒退回樹林,遙遙望著她,她失魂落魄沒有察覺他的存在。

廊柱下是一片淺淺的灰影,陽光被屋檐擋住,明玥下巴支在手背上,眼神沒有焦距,就像是安徒生童話裏賣火柴的小女孩,聖誕節的寒夜在墻角劃下最後的火柴,又冷又餓,然後孤伶伶地死去。

人是群居動物,喜歡分享歡樂,但在最失意的時候,又希望一人獨處,暗暗舔舐傷口。

周自恒不知道這時候,他是該給明玥獨處的空間,還是該將她抱進懷裏。

仿佛就這樣過了許久,清風吹下幾片葉子落在他肩膀上,他正準備上前之際,手機卻忽的響起來。

明玥給他打來電話。

他飛快按下接聽,明玥的聲音清晰地傳來:“嘿,周周,今天我終於有空啦,你有沒有空?我請你去吃東西好不好?”

她的語氣聽起來很輕快,甚至很高興,沒有半點悲傷沈痛。

周自恒停下了腳步。

透過茂密的樹葉,他看到明玥已經站了起來,揚著笑臉對著電話。

周自恒定定地望著她,喉頭動了幾下,啞聲回答她:“好。”

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,聽筒裏還有蟬鳴,顯得安逸又閑適,明玥的眼眶又開始酸脹。

她移開手機,深吸了幾口氣,又呼出,同時還用手掌扇風,保持住情緒的穩定後,她又擠出笑臉:“我在哪裏等你?”

不需要等。

他就在這裏。

但顯然她其實並不希望他在這裏,也並不希望,他知道方才發生在辦公室的不愉快。

於是周自恒順應她心中所想,撒謊道:“二十分鐘,我到你們學校門口來,去買一根提子味道的雪糕,到樹蔭下面等我。”

明玥悄悄地擦了擦眼眶邊的眼淚:“你不是不準我吃雪糕嗎?”她在夏季的最愛就是提子味道的雪糕,但周自恒不準她多吃。

周自恒很想走過去替她擦掉眼淚。

但他不能。

周自恒把手握成拳,把掌心捏出印記後放開,再故作輕松地告訴她:“怕你等我的時候無聊。”

——是怕她傷心。

明玥實在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,這二十分鐘裏,他就遠遠地跟著她,看她買了一根雪糕,坐在樹蔭下,小口小口地舔著,雪糕化出水,才會被舔掉。

她像是一只小奶貓,舔到一口都非常開心,舔完整根雪糕後,就已經露出了笑臉。

她吃完後就抱著雪糕包裝袋發呆,想再吃,又覺得不太好,低著腦袋,晃著小腿。

周自恒掐著二十分鐘的時間點準時出現在她眼前,和他一道出現的,還有一根被他咬了一口的雪糕。

“你不吃了嗎?”明玥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手指。

他捏著雪糕,顯然興趣缺缺。

周自恒“嗯”了一聲,然後把雪糕遞到了她的嘴邊:“給你吃。”

這個雪糕比明玥買的更大,也更貴,味道也更好,聞著就有一股奶香,明玥喜滋滋地接下了,桃花眼在舔下第一口的時候,瞇成了一條縫。

周自恒摸了摸她的腦袋,攬住她的肩膀,把她勾進懷裏。

哪裏是他不吃了,他是特意買給她吃的。

明玥對此一無所知,她滿足地吃完第二個雪糕,在夜幕降臨前,履行承諾,帶著周自恒到餐館用餐。

依舊是常去的那家平價小店,下午五點,客人絡繹而來,鄰桌坐滿年輕的男女,交談聲與歡笑聲融成一片。

明玥沒有選包廂,聽旁人歡笑也讓她能夠笑起來。

櫃臺上擺放的電視機調到了娛樂新聞節目,甜美的主持人在播放其中一條消息:“作為大學生創業的代表,青年企業家江燁堪稱事業愛情雙豐收的楷模,他與女主持人白雅琪的戀情也備受關註,但由於經營不善,近日,江燁迫於壓力,將公司賣給了千橡國際……”

電視屏幕上插播出一段畫面,媒體拿著話筒,爭先恐後地采訪從寫字樓裏走出的青年男子。

男子一臉愁容,擁擠間領帶歪斜,他並不願意多言,疲憊地應付兩句,走向停車場。

這名男子讓明玥覺得熟悉。

她忽而想起,她曾經在周自恒的桌子上看到過的一本雜志,內頁便有江燁的報道。

雜志上的江燁英氣勃發,與電視上的衰容形成強烈的對比。

在這家飯館用餐的,都是附近大學城的學生,也不止明玥一人將江燁認出。

靠走道的一桌,就有知情人感慨:“這個江燁啊,當初清華畢業,聽說在學校就開始創業,後來創業成功,我還去聽過他的講座!看現在這情形……”

他“嘖嘖”了兩聲,惹得一群人傾聽,於是他的聲音也變大了:“慘啊!要我說啊,這搞IT的自己創業,都不怎麽靠譜。你就看看幾個月前,不也是他們學校的學生搞了一個叫什麽微言的嗎?聽說發展形勢也挺好,但你就看看這兩天,騰訊滔滔也上來了,這微言的前途……那就不好說了。”

這位看客如此一說,他的友人也響應:“我也用過微言,不過騰訊滔滔上了之後,我就棄了,畢竟人家大公司,有背景有資金,不比這些學生小打小鬧。”他笑了一下,“我聽說微言的合作商都開始往滔滔撤了,他們自己的公司也在裁員。看這情形,也差不多要破產倒閉了。”

於是場面一陣唏噓,感嘆:“胳膊肘沒人家手指頭粗,現在是資本決定市場,創業,哪是那麽容易成功的?”

明玥楞在了當場。

她慌張之際,手裏的湯匙掉落下來,碎成了幾片。

明玥望著周自恒。

他也放下了筷子,長長的睫毛覆蓋住他的眼睛,叫明玥不知道他心裏所想。

湯匙掉落,使得場面安靜了幾秒,電視機裏的聲音繼續傳出,此時配著的畫面,是一個妙齡女郎。

女郎穿著套裙和高跟鞋,被一群記者圍著,頗有些狼狽,閃光燈不斷地拍著她的神態。

記者不斷發問:“白小姐,能說說你目前的感情狀態嗎?”

“白小姐……你和江燁是誰提的分手?”

有媒體更加直接,話筒直楞楞沖到女郎面前,劈頭蓋臉發問:“白雅琪,你和江燁分手,是因為他如今破產了嗎?”

【是因為他如今破產了嗎?】

周自恒在此刻,握住了明玥顫抖的手。

握得很緊很緊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,再不肯放開。

愛情和面包是一道艱難的選擇題。令人稱羨讚嘆的情侶最後也不過大難臨頭,各自分道揚鑣。

新聞裏的江燁和白雅琪是如此,而……

明玥擡起頭,周自恒的眼眸裏是一片不斷翻湧的墨色,眼睛底下已經有了厚重的黑眼圈,讓他看起來有一點脆弱。

“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,微言已經……”瀕臨倒閉?後面幾個字,明玥說不出口。

周自恒依舊握著她的手,他能感覺到,她的手已經冰涼。

周自恒以視線劃過她的臉龐,每一寸都看得仔細,從她緊縮的眉頭到因為焦急而紅了的眼眶,再到顫抖的唇。

他能感受到她心裏的關切。

“你被帶到主任辦公室的時候,我其實,就在門外聽著。”周自恒放開了她的手腕,改以十指相扣,“就像你不想讓我為你難過,我也不想讓你替我擔心。”

他用指腹,輕輕地,溫柔地,擦掉了明玥的眼淚。

他的小月亮是很乖的一個女孩,膽子有點小,心裏也藏不住事兒。

這一點,他從很久之前就知道了。

她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,聽到他講鬼故事都會嚇得瑟瑟發抖,抱著他的腿喊他,然後戰戰兢兢地睡過去;他性格霸道,給她紮壞了頭發,亂糟糟像是小獅子,她會傷心地掉金豆子。

但她的舞蹈角色被人頂替之後,她卻將難過和苦澀都自己一個人咽下。

寧肯粉飾太平,強顏歡笑,也不想讓他擔心。

時光讓他們成長為互相為對方體諒的人,把傷痛掩飾,留笑臉給對方。

周自恒把現金壓在桌子上,拉著明玥,離開了這間小店。

他一路帶著她,穿過北舞的校門,再穿行過林蔭路,尋到一間空曠無人的舞蹈室。

但這間舞蹈室已經落鎖,周自恒翻上窗臺,拉開了一扇窗,再跳進裏面,從內部,把門打開。

“這樣做是不對的。”明玥吸著鼻子,嘟著嘴和他說。

她抽抽搭搭,又補充道,“但你的身手好厲害。”

即使情緒不高,她也還記得誇讚一句周自恒。

“為了我的女朋友,做什麽都是對的。”周自恒把她拉進來,“只要不開燈,就沒有人會發現。”

一室靜謐,朗月清風,流雲散成棉絮。

明玥又覺得腳尖開始疼,下意識地想離開這間舞蹈室,眼淚也像珠鏈一樣往下落,但在此之前,她要問明白周自恒的用意:“你帶我來這裏……呃……做什麽?”

“帶你來跳舞。”這一次,周自恒吻掉了她的淚水。

他的親吻好像有著安撫的魔力,溫柔地不可思議。

“可我不想跳舞。”明玥抱住他的腰,把臉藏起來。

“你想跳舞。”周自恒戳破她的謊言,“我的小月亮是要成為舞蹈家的,怎麽可能不想跳舞?”

明玥把頭埋在他懷裏,埋得更低了一點。

是啊,她是想跳舞,可她特別傷心難過,都不敢跳舞了。

明玥揪著他的衣擺,拼命地搖頭:“可是我都被淘汰了,我不能跳《梅魂》了。”

“我們不跳《梅魂》,就跳你最喜歡的《點絳唇》。”周自恒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她的背,低頭吻著她的發頂,聲音低沈又溫柔,“沒有音樂,就按你自己想要的節拍來跳,可以嗎?”

“跳給你看嗎?”明玥終於擡起頭,淚眼朦朧。

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。

“對,跳給我看。”周自恒握著她纖細的肩膀,再一次吻著她的眼睛,“你在這裏等我一下。”

他飛快地向外跑去,像是一只穿行在叢林間的黑豹。等他回來的時候,手上拎了幾桶熒光棒。

周自恒將熒光棒灑落在舞蹈室四周。

幽藍色的光芒從管子裏發出,光線通過鏡子反射,霎時間,整間舞蹈室,如同一片被點亮了的星海。

藍盈盈的星子亙久不衰。

明玥捂住嘴,說不出話來。

最浪漫的不是一支玫瑰花,是一片星海。

周自恒在她面前蹲下,替她脫下平底鞋,將舞鞋擺在她面前。

明玥將手上的腳趾頭往後縮,語氣游移不定:“我跳的不夠好,周周,我之所以會失敗,是因為可以被替代。”

她如果足夠好,那麽沒有人可以撼動她領舞的位置。

周自恒沒有介意她腳上的傷疤,輕輕摸了摸她的腳背:“是你告訴我,這支《點絳唇》你跳的特別特別好,我相信你。”

他擡起頭,望進她的眼睛裏,一字一句告訴她:“我是你唯一的觀眾,你對我來說,不可替代。”

舞蹈室只有一片茫茫藍色星光,他的神態虔誠又認真。

明玥點頭,彎腰穿上了舞鞋,用了一個回旋,站到了星海的中央。

她沒有說話,用了一把椅子做道具,即使沒有配樂,沒有華服,她也將這支舞蹈跳的如詩如畫。

像是廣寒月宮裏貌美的嫦娥,在銀河星光中翩翩起舞。

一舞落幕之後,周自恒由衷地替她鼓掌。

“桃李杯的個人報名還沒有結束。”周自恒道,“你應該去試試。”

他花了大功夫,花了大力氣來安慰她,來鼓勵她,他已經肩負重重壓力,卻還是在她面前笑。

他其實也才二十歲而已啊,其他人如他這般年紀的時候,也只是躲在屋檐下的雛鳥而已。

篳路藍縷,以啟山林。

他面對的,遠比她面對的,要艱難得多。

“那你呢?”明玥卻轉而詢問,“那微言呢?”

“就像你相信我一樣,周周,我相信你不會失敗。”明玥走到他的身前,踮起腳,雙手捧住他的臉,兩雙墨色的眼睛相視。

明玥眼底倒映出幽藍的光和他的臉龐。

“無論結果如何。”她一點一點靠近他的雙唇:“我信你,愛你,很徹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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